“陛下。”一声呼唤撞破屋后沉沉的阳光,龙椅上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睛,转过头来。
二十三年了,宋闻薰鬓发微白,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纹。
她静静看着来人,来人一身官服,同样已经微露老态,俯首跪下,向她规矩地行了礼。
宋闻薰道:“高阳那个孩子怎么样了?”
高阳公主是一支皇室旁支的血脉,十岁那年她于宫宴上被宋闻薰看中,从此抚养在她膝下,以太子规格培养。
朝中有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,认为一介女流不该立为太子。他们上书宋闻薰的第二天,便全部丢了官帽。
二十三年过去了,宋闻薰大权独揽,已经没有人能阻挠她的决定。
柳芳歌脸上微露笑意,赞许道:“公主处事不惊,已有了当初陛下年轻时的风范。”
宋闻薰目光悠远,听到这句话,很淡地笑了:“她其余的都好,只有一点,对亲人下属与朋友都以真心相待,没有防范之心。”
柳芳歌停滞了片刻,道:“陛下,可要逼她一把?”
宋闻薰长久地沉默下来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她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罢了。”
午后的光晕落在她鬓间的白发上,将她整个人都晕染得寂寥,她转头盯着柳芳歌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:“当初朕对你千防万防,不还是让你钻了空子?”
柳芳歌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,随即沉静地微笑,像是早已经有了猜测,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:“陛下全然知晓了。”
她提心吊胆了二十三年,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迟来的审判。
付清衣那一日突然出去,是她的手笔。她在一日前便告诉他,卡蓝与赫连伊密谋造反,还与李轩德的孩子李元进取得联系,但只要付清衣死了,赫连伊不会愿意看着陛下死去,他与卡蓝就有了分歧,陛下便有反应的时间,可以等到暗卫抵达。
柳芳歌算准了赫连伊对宋闻薰的情谊,也算准了付清衣得知参与叛乱的人中有李元进,他不会忍心告发这场叛乱,当初是他从王之寰的刀下救出李氏兄妹二人,也是他欠着李元进的父亲一份师徒情义。
付清衣只有一条路可选。
他很平静地注视着柳芳歌,道:“柳大人很希望我死,却希望陛下活着,是吗?”
他的敏锐让柳芳歌一惊,她第一次意识到,其实她从前做的许多事,瞒不过付清衣的眼睛,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无知无觉,他什么都知道。
她沉吟许久,终于决定坦白道:“是。当初陛下听了你的一家之言,还是处死了王之寰,我与你也有宿怨,若她某一日再度听了你的话,未必不会朝我开刀。但我不愿陛下死,我身为女子,地位权力都来源于陛下,陛下死了,我与天下女子也就无别路可选了。”
付清衣突然轻轻笑了,他扬起眉,温和道:“原来如此,有柳大人这句话,我可以放心赴死了。”
明媚的阳光落了他满身,他转头向窗外看去,光遮住他的大半张脸,柳芳歌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听见他温柔的嗓音:“我不会将大人今日所为告知陛下,也希望我死后,大人能忠心辅佐陛下……她这一路太坎坷,若能有人陪着,不会太孤单。”
听到这句话的刹那,纵然是柳芳歌,也不免为之沉默下来。她以为自己心硬如铁,从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。
但这一刻,她突然有些后悔了。
柳芳歌抬起眼睛,认真地看着这位与她争斗了半生的政敌,道:“我会的,毒药中,我会加一些延缓毒发的药材,将军或许……来得及与陛下好好告别。”
付清衣笑了,他向她一颔首,轻轻道:“多谢大人。”
面前人的模样渐渐模糊,阳光如水波晃动,宋闻薰的脸出现在她面前,一眨眼就是二十三年。
柳芳歌跪伏在地上,波澜不惊:“请陛下降罪。”
宋闻薰没有说话,她慢慢转过身去,望着窗外新开的桂花,点点如繁星闪烁,香气袭人。桂花下,有两个小宫女有说有笑地相携走过,青春正好。
她被太阳晒得眯了一下眼睛,恍惚中听见了付清衣的声音:“不要忘记阿薰。”
小宫女的背影与曾经的公主重叠,公主提着裙角,飞奔向桂花林深处,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笑意,她要去见她的心上人。
那时她生活在机关算计之中,却好像比现在更快乐。
宋闻薰这一生,弑父弑母弑兄弑姊,六亲缘断,杀孽满身。
大约是上苍不忍她太倒霉,赠了她一个太好太好的人,却被她弄丢了。